< 四種死亡 >

2012081901:51
<四種死亡>

三十年內在家庭中目睹了親人的四種死亡。

祖母因年邁, 器官老化而走完她孤苦的一生。

在她最後一天的早晨, 七點左右, 她便到對面街小巷裡的家庭美理容院, 梳洗髪型, 加上挽面, 九十歲出頭了的她, 整了清朗的面容, 像知道什麼似的在等待。

她是愛漂亮的, 臉部五官的輪廓線條極為深邃立體, 雖是老婦人但年輕時聽說也是石頭坑那裡出的美人, 只是祖父忒風流, 分家後帶了三個戲班子走江湖, 不到中年時祖父便因在外另有女人,而離開了她和少幼時的姑姑和我父親。在大街上的三山國王廟旁購房納妾而冷落了他原來的家。

與結拜的弟兄,十一位弟兄來了九位,在樓上聚會泡茶時,還不到正午時候。母親急忙上樓叫喚,說祖母要走了,喚我下樓到她臥床前聽取最後的話。她的臥房在父親的長型西服裁剪工作枱與櫥櫃隔開的小空間後,幽黯中散逸著芳郁的茶油香息。我靠坐在她躺臥的床腳長凳,任祖母拉著我的手,摸著我的頭,交待一些事。我低首迴看到祖母的梳妝台,左上角花蝕了水銀層的老鏡子中的影象,父親坐在她枕頭旁和我一樣垂著淚。

多年之後,父親因長期高血壓導至心肌梗塞離開人世時,我不在身邊。在新店調查局那條路上的小學教書。雖是週日假但我留在租賃的老閣樓房沒有回家。當知道消息包計程車返回家鄉時,晚上十一點經土城三峽之山路,回到家時大廳燈還通亮,落地的鋁門窗向兩旁敞開。父親已腳朝門口平躺在他平日工作的西服裁剪工作枱木板上。母親平靜地坐在他已沒有了呼吸的身邊。

他走了,在我不在家時。家人說下午天熱時他坐在沙發上,突感不適,翻身跪在耶穌的聖心像前禱告時,休克而來不及急救,救護車送他到竹北的大醫院時,已經回天乏術。

完全沒有想到他是突然走的,我跪著念神父留下來的經文聖懺經和天主經時候,因多年來遠避他的懊悔而痛哭。我父、我父、我的重罪。

其實這九年我自服役一年十個月結束後任教開始,便很少回家。這一次的回家奔喪才覺得真正回到了家。
父親死亡後,我調回家鄉服務。不再離開家遠走異鄉。

但我的兄長,狀況越來越不好。他因長年感到時運不濟,懷才不遇,亂世紛仍而常燥鬱不能克制。他那時離家另找工作失踪了將近一年。我和母親問神卜卦四處找尋而不得消息。一日突然接到令人吃驚的電話,説是鐵路警察來電查詢,有一人可能是兄長,已然存放在江翠,以無名身份冷凍了快三個月,要家人代表北上認領,但此事不宜先向母親知道等等。

匆匆北上。到殯儀館之冷凍間認領時,管理人員由如同大臥舖的遺體冰櫃中,拖出一灰臉而有白霜覆面的人體。叫我仔細辨識,不要出錯。他是我稔熟而現在又陌生的兄長,但沒有生命了。我哀慟但只能悄然流淚,低聲問道究竟發生了何事讓你到此境地?

打電話來家裡的警察也到,在旁筆錄時說道本想超過三個月找不出名字和身份,按管理辦法當作無名屍火化。但他在前日晚上突有靈感,再仔細比對指紋才找到完整人事記錄。或說也是天意吧。他在三鶑路段的彎道由火車上摔下致死,是學童在上課時走在路橋上往下看見竹林倒臥著的人才報警的,查無他殺嫌疑。是意外的。

不敢先給母親同來,但一確認是我兄長後,立刻打電話回家告知。然後我即刻便領回親人按手續辦理火化,取回兄長的骨灰盒,帶回安置在教會的墓園。兄長那時三十二歲, 沒有妻室與子女。

母親那幾年已知C型肝炎導致肝臟硬化,慢慢變成肝癌。那些年我也由師大美術系夜間部畢業,全力照顧母親的病。遍訪名醫聖手,也只能調養不能根治。FIDONET惠多網風行世界,信件封包的BBS時期,我也跟上潮流當起單線撥號的BBS站長,熱衷於架站。每天下班後陪母親後便埋首站務。

雖一直勸母親及早住院接受西醫調養,但她忌諱腹水消放穿刺之苦,也認為這一來就宣告身體不行了。母親堅持慢慢以中醫作飲食上的療養,最終還是無法脫離病魔折騰,在新年除夕那晚因肝昏迷而送到位在林口著名的大醫院。經過十幾天的診療,院方告知簽切結書拔管回家。

母親生命力是驚人的,在家裡等待歸天將近三天。是維生系統藥效作用,而她不願就此離去。我守夜期間,因無其他事可顧,仍繼續每日之BBS站務,但實已無心整好。看著母親沉重喘息的身形,全然已不知他兒子切盼奇蹟出現,但這兒子束手無策,只能等待。他望著電腦銀幕上跑著的信件分包程式,RUNNING RUNNING... 淚水奔潰而不知止處。

想到母親這三十幾年為這家庭投入的年華,年輕時革命一般不顧家裡的反對嫁給父親。而父親縱有傲人的西服洋裁手藝,因社會工業化,手工凋零不能養家,迫得母親為全家生計遠到鎮外的紡織廠作三班輪流制的紡紗工人,甘願捨棄大小姐的身份為愛情犧牲,這些故事在她兒子的腦中閃現的同時,突然覺察到臉部被冰水潑濺的洌顫。不好了,母親真的要走了。

母親已經骨瘦如柴,幾乎是乾肉包覆在外表的身軀,胸腔尚有不規則的起伏,現慢慢減緩,氣息細微飄緲。最後一氣好像深自地下三尺傳來的一嘆,很長很長,那真是一聲使人揪心的長嘆。

我不敢讓淚水滴到她的身體,眼前一片模糊。我抓不住那一聲劃過我身心的長嘆,即使心裡大喊折我十年壽,無有因應。我的心快爆裂了,我的靈魂如被火煎,液化、沸騰、蒸發、就要熬乾。我已經哭不出聲音來,轟然而天地好似傾頹,生與死的界縫,不能補綴。